二月廿八,西园。
这是镇国公府在长安城西郊的一处别苑,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园林,景致号称“长安第一”。老夫人寿宴后不过十日,国公府又发帖邀约,说是“西园春早,邀诸君共赏”。
可谁都知道,这赏春是假,议政是真。
林栖梧坐在前往西园的马车里,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羊脂白玉镯。禁足令解除已有三日,这三日里,宫里宫外的消息纷至沓来,乱得像一池被搅浑的水。
萧璟回京面圣,第二日就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,兼查江南织造案特使——明升暗降,还是别有深意?
萧珩还在江南,但前日有信鸽传回消息,只有两个字:“安,勿念。”这信不是传给她的,是传给老夫人的,她从容嬷嬷那里辗转得知。
贵妃那边,自解了她的禁足后,再未召见。反倒是皇后,昨日又让刘公公送来一套文房四宝,说是“赏她静心”。
静心?这节骨眼上,谁能静心?
“掌珍,到了。”
马车停下。林栖梧掀开车帘,西园的正门已在眼前。朱漆大门洞开,门前两株百年古柏苍翠挺拔,石阶上青苔斑驳,处处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。
今日她穿了身月白绣竹叶纹的襦裙,外罩淡青色半臂,发间只插那支青玉梧桐簪——秦嬷嬷说,这种场合,素净比华丽更得体。
递上帖子,门房恭敬引她入园。绕过影壁,眼前豁然开朗。
西园果然名不虚传。园中引活水成溪,蜿蜒贯穿,溪畔遍植奇花异草。虽是早春,但暖房里培育的牡丹、芍药已经搬出来点缀其间,更有几株罕见的绿梅,正开得清雅。亭台楼阁依水而建,飞檐翘角掩映在花木之间,一步一景,处处见匠心。
园中已有不少宾客。男宾在溪东的“听涛轩”,女眷在溪西的“撷芳阁”,中间以九曲桥相连,既分隔又相通。
林栖梧被引到撷芳阁时,里面已经坐满了人。今日来的都是长安城最顶层的贵女——几位公主、郡主,各府嫡女,还有几位一品诰命夫人。她一个六品女官,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栖梧来了。”
贵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。她今日穿了身鹅黄宫装,发髻高挽,只插一支金凤步摇,坐在主位右手边——主位空着,是留给老夫人的。左手边坐着皇后,一袭正红宫装,端庄威严。
林栖梧上前行礼:“臣参见皇后娘娘,贵妃娘娘。”
“免礼。”皇后温和道,“今日是私宴,不必拘礼。赐座。”
座位安排在末位,靠着窗。林栖梧坐下时,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——探究的,好奇的,不屑的。她垂眸,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。
“今日春光正好,枯坐无趣。”贵妃笑着开口,“方才听公主说,溪边那几株绿梅开得别致,不如咱们也学古人,来个‘曲水流觞’如何?”
曲水流觞——这是魏晋名士的雅集习俗,酒杯随溪水漂流,停在谁面前,谁就得作诗。在座都是贵女,诗书教养是基本,无人会怯场。
“好啊。”皇后点头,“只是光作诗也单调,不如加个彩头——做得最好的,本宫有赏。”
宫人立刻去准备。不多时,溪边已经摆好了席案,锦垫蒲团,笔墨纸砚一应俱全。酒杯是特制的荷叶杯,碧绿通透,随水漂流时不易倾覆。
众女眷移步溪边,各自择位坐下。林栖梧选了最下游的一处位置——这里酒杯停驻的概率最小,她不想出风头。
可有人不这么想。
沈清瑶坐在中游显眼处,今日穿了身桃红织金襦裙,发间珠翠环绕,明艳照人。她笑盈盈地看向林栖梧:“林掌珍怎么坐那么远?莫非是怕作不出诗来?”
这话一出,几道目光又聚了过来。
林栖梧平静道:“沈小姐说笑了。臣只是自觉才疏学浅,不敢与诸位才女争锋。”
“林掌珍过谦了。”沈清瑶不依不饶,“能革新军旗绣法,能绣出那般巧思的《松鹤延年图》,岂会是才疏学浅之人?莫非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只会吟风弄月的?”
这话就重了。
林栖梧抬眼,对上沈清瑶含笑却冰冷的眼睛。她知道,今日这一关,避不过。
“既然如此,臣恭敬不如从命。”她起身,往上移了两个位置。
贵妃看在眼里,嘴角勾起一抹笑意,没说话。
皇后淡淡道:“开始吧。”
宫人将荷叶杯放入上游溪水。酒杯随波逐流,缓缓而下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那点碧绿移动,有人期待,有人紧张。
酒杯最先停在了安平公主面前。公主年方二八,是陛下最宠爱的幼女,性子活泼。她也不推辞,提笔便写:
“春溪潺潺绿波柔,柳絮飞时花满楼。莫道女儿无壮志,也曾梦里觅封侯。”
诗写得豪气,字迹娟秀中带着锋芒。众人纷纷称赞。
酒杯继续漂流,接下来停在了一位翰林学士家的千金面前,又停在了一位将军之女面前……诗作各有千秋,或婉约,或豪放,都显出家学渊源。
林栖梧默默听着,心中暗叹。这些贵女自幼受最好的教育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确实不是她这个匠人之女能比的。
正想着,酒杯漂到了她面前。
溪水在这里有一处回旋,荷叶杯打着转儿,稳稳停在了她面前的石凹处。
满场寂静。
所有人都看向她。沈清瑶眼中闪过明显的得意——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。
林栖梧看着那杯酒,澄澈的酒液在碧绿的杯中微微荡漾。她深吸一口气,伸手取杯。
“林掌珍,请吧。”贵妃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她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酒是上好的梨花白,清冽甘醇,入喉却带着灼意。放下酒杯,她提笔,蘸墨。
写什么?
脑中闪过无数诗句,都是父亲当年教她的。父亲虽是个匠人,却爱读书,尤其爱诗。他说,诗和绣一样,都要有“气韵”。
气韵……
她抬眼,看向溪对岸的听涛轩。隔着花木,能隐约看见那边的人影。萧璟应该在那里,还有朝中那些重臣。今日这诗会,本就是朝堂之争的延伸。
笔尖落下。
“寒门有幸入琼林,针线为笔绣光阴。不羡朱门酒肉臭,但求清白在人心。”
四句,二十八字。字迹清瘦,却力透纸背。
写罢,她放下笔。
宫人将诗笺呈给皇后和贵妃。皇后看了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点头:“好一个‘但求清白在人心’。林掌珍虽出身寒门,志向不输男儿。”
贵妃接过诗笺,看了半晌,才笑道:“确实不错。只是……”她抬眼,“这‘朱门酒肉臭’,怕是会得罪人呢。”
这话一出,席间几位出身勋贵之家的千金脸色都变了。
林栖梧垂眸:“臣不敢。只是想到家父生前常教导:富贵如浮云,清白才是根本。”
“好一个清白才是根本。”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。
众人转头,见老夫人由容嬷嬷扶着,缓缓走来。她今日穿了身赭色常服,发髻简单,只插一支玉簪,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。
“母亲怎么来了?”皇后起身相迎。
“听说这边热闹,过来瞧瞧。”老夫人坐下,接过林栖梧那首诗,看了又看,忽然问:“栖梧,你父亲教你的?”
“是。”
“他教得好。”老夫人将诗笺放下,“这世道,能守住清白的人不多了。你有这份心,很好。”
这话看似平常,实则重若千钧。
沈清瑶脸色微白,咬了咬唇,没再说话。
酒杯继续漂流。之后又停了几处,诗作也都精彩,但有了林栖梧那首在前,都显得平淡了。
诗会过半时,对岸听涛轩忽然传来喧哗。隐约能听见有人在争执什么,声音越来越高。
“怎么回事?”皇后皱眉。
一个太监匆匆跑来,跪下禀报:“回娘娘,是萧大公子和几位大人在争论江南织造案的事。萧大公子说证据确凿,应当严办;但几位大人说牵扯太广,宜缓不宜急。”
江南织造案——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,激起层层涟漪。
席间众人都安静下来,目光闪烁。谁都知道这案子的敏感,谁都不敢轻易开口。
贵妃放下茶盏,淡淡道:“朝堂之事,岂是咱们妇人该议论的?继续诗会吧。”
可这话已经起了头,哪还能继续?
就在这时,又一个太监跑来,这次神色惊慌:“禀娘娘,萧大公子说……说要请尚衣局的林掌珍过去一趟,说是有些绣品相关的事要请教。”
满场皆惊。
林栖梧心头一跳。萧璟找她?绣品相关?江南织造案?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。沈清瑶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光——萧璟的冷酷是出了名的,他找谁,谁就倒霉。
皇后看向老夫人。老夫人神色平静,只道:“既然有事,就去吧。容嬷嬷,你陪栖梧过去。”
这是要护着她。
林栖梧起身,福身:“臣遵命。”
容嬷嬷扶着她,走过九曲桥。桥下溪水潺潺,清澈见底,能看到游鱼嬉戏。可她的心却沉得像坠了石头。
听涛轩内,气氛凝重。
萧璟坐在主位,面色冷峻。他今日穿了身玄色常服,腰束玉带,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剑,锋利逼人。下首坐着几位朝臣,有兵部的,有户部的,还有刑部的——都是与江南织造案相关的衙门。
见林栖梧进来,所有人都看向她。
“臣林栖梧,见过诸位大人。”她行礼。
“免礼。”萧璟开口,声音冷硬,“林掌珍,今日请你来,是有几件证物需要你鉴定。”
他示意,一个侍卫捧上一个木盒,打开。里面是几块布料,颜色、质地各不相同。
“这些是从江南织造局查封的证物。”萧璟拿起其中一块朱红缎子,“你看,这布料可有问题?”
林栖梧上前,接过缎子。入手的第一感觉就不对——太重了。真正的上等丝绸,该是轻薄柔软的。她对着光细看,又用手指捻了捻经纬线。
“回大人,这缎子经纬线粗细不均,捻合松散,应是掺了劣质丝线。”她顿了顿,“而且……染色也不对。”
“怎么不对?”
“朱红该用茜草加明矾反复浸染,色泽鲜艳且不易褪。但这块料子的红,泛着暗沉,像是用了廉价的苏木,甚至可能掺了朱砂——朱砂遇水会晕色,遇热可能析出毒性。”
席间一阵骚动。
一位户部官员皱眉:“林掌珍,话可不能乱说。你如何能断定?”
林栖梧平静道:“大人可取一碗清水来。”
清水很快端来。她将布料一角浸入水中,片刻取出——清水变成了淡红色,而布料那处的颜色明显变浅了。
“若是正品茜草染,浸水不会褪色至此。”她又道,“至于是否有毒……需要进一步检验。”
萧璟眼中闪过一丝冷光:“继续。”
林栖梧又查看了其他几块布料,一一指出问题:有以次充好的,有染色不牢的,有经纬密度不足的……每一样,她都能说出依据,甚至能推断出大概的产地和工艺。
最后,她拿起一块残破的军旗旗面——正是三年前北征时用的那种赤金龙旗。旗面已经褪色,金龙黯淡,边缘破损。
“这块……”她声音有些发颤,“经纬线是单股的,密度不足一百八十根。真正的军旗用缎,经纬各二百二十根,双股捻合。这样的旗子,根本经不住边塞的风沙和雨水。”
她抬头,看向萧璟:“大人,这样的军旗,三个月必破。三年前北征的左翼军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萧璟打断她,眼中情绪复杂难辨,“你只需说,这些证物,能否作为杨继忠贪墨的证据?”
杨继忠。贵妃的堂兄。
林栖梧握紧了手中的布料。她知道,这句话一出口,就等于正式站到了贵妃的对立面。
可她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些证据,想起那七百个再也回不了家的少年,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挣扎。
她缓缓跪下:“臣以性命担保,这些布料,皆是以次充好、偷工减料的劣品。若用于军需,便是贻误军机、草菅人命。”
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。
满堂寂静。
萧璟看着她,良久,才道:“好。你的证词,本官记下了。退下吧。”
林栖梧起身,退出听涛轩。走出门时,腿都有些发软。
容嬷嬷扶住她,低声道:“掌珍今日……太冒险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栖梧苦笑,“可有些话,必须有人说。”
回到撷芳阁时,诗会已经散了。众女眷三三两两在园中散步,见她回来,目光各异。
沈清瑶走过来,笑容甜美:“林掌珍回来了?萧大公子找你什么事呀?该不会是……”
“沈小姐。”林栖梧打断她,“朝堂之事,岂是咱们妇人该议论的?”
这是贵妃方才说的话,此刻原样奉还。
沈清瑶脸色一变,悻悻走了。
林栖梧走到溪边,看着潺潺流水。方才那杯酒的热意已经退了,此刻只觉得冷。
“栖梧。”
她回头,见容嬷嬷递过来一个小巧的锦囊:“老夫人给你的。”
她接过,打开。里面是一张纸条,还有一枚小小的金印——印钮是只展翅的凤,印面刻着一个“萧”字。
纸条上写着:“凤印在手,如我在侧。江南事急,早做打算。”
江南事急?萧珩?
林栖梧心头一紧,握紧了那枚金印。印身温热,像还带着老夫人的体温。
“容嬷嬷,江南到底……”
“老奴不知。”容嬷嬷摇头,“老夫人只说,让你保管好这枚印。若遇危急,可持此印调动萧家在长安的部分人手。”
调动人手?这权力太大了。
林栖梧看着手中的金印,忽然明白——老夫人这是把一部分萧家的力量,交到了她手里。
不是因为她值得信任,而是因为……她是棋子,也是刀。
一把能刺向杨家的刀。
夕阳西下,园中的宾客陆续告辞。林栖梧也准备回宫。
走出西园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。暮色中的园林美得像一幅画,可她知道,这画里藏着的,是刀光剑影,是你死我活。
马车驶回长安城。华灯初上,街市热闹,是太平盛世的景象。
可林栖梧知道,这太平,是无数人用清白、用性命换来的。
而她,也即将成为这其中的一员。
握紧手中的金印,她闭上眼。
父亲,您说的对:看清了,就知道该怎么下针。
她现在看清了。
这一针,要刺向最痛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