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像上了发条,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继续向前。自那晚三人同床后,陆靳言对待林佑的态度,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。算不上多亲热,但偶尔会在早餐时问一句“今天幼儿园有什么活动”,或者周末林佑抱着乐高盒子眼巴巴看着他的时候,他会在地毯上坐上一两个小时,沉默地陪着拼一会儿。林佑叫他“陆叔叔”,他应着,没纠正,也没让孩子改口叫“爸爸”,但林佑眼中的依赖和亲近,却在与日俱增。
林晚看在眼里,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。一方面,她感激陆靳言至少没有在情感上粗暴地伤害孩子;另一方面,这种带着距离的“好”,更像是一种基于责任和契约的履行,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——一个用来维持家庭表象的、可有可无的工具。
她的工作转为线上顾问后,清闲了许多,却也更加无聊和孤立。陆靳言给她的那张“日常开销”卡,她几乎没动过,依旧用自己的工资支付一些微小的个人开销。她不想,也不敢,让自己在经济上对他产生任何依赖。
一个周三的下午,林佑有额外的足球兴趣班,赵阿姨陪着去了。林晚独自在家,处理完几封简单的邮件后,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。她换了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,决定出门走走,透透气。没有叫司机,自己走出了别墅区,沿着麓湖边的绿道慢慢散步。
初夏的湖畔,微风习习,杨柳依依,有不少人在散步或慢跑。久违的自由空气让林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。她走到一处伸向湖面的观景平台,趴在栏杆上,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。
“林晚?”
一个带着迟疑和惊讶的温和男声在身侧响起。
林晚一怔,转过头。
几步开外,站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牛津纺衬衫和卡其裤的男人,个子很高,戴着一副细边眼镜,气质儒雅干净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眼底却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。
“真的是你?”男人快步走近,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,“我还以为认错了!”
林晚也愣住了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:“……沈序?”
沈序,她大学时的学长,高她两届,建筑设计系的才子,也是当年导师的得意门生。为人温和有礼,在学生中人缘极好,曾对她表露过好感,但那时林晚一心学业,又因家庭变故心绪不佳,委婉拒绝了。毕业后,听说他去了国外深造,之后就断了联系。
没想到,会在这里遇见。
“真巧!”沈序笑容舒展,目光在她脸上流连,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,“好久不见了,林晚。你……看起来没什么变化,还是那么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想合适的词,“嗯,气质很好。”
林晚有些局促地笑了笑,下意识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。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,苍白,憔悴,眼底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,和“气质很好”实在沾不上边。沈序大概只是客气。
“学长才是,越来越……成功人士的样子了。”她客套道,目光掠过他手腕上低调却价值不菲的名表。
沈序笑了笑,没接这话茬,反而关切地问:“你是在这附近住?还是来这边散步?我记得你老家不是这里的。”
“我……”林晚语塞,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现在复杂到难以启齿的处境,“暂时……住在这边。”她含糊道,转移了话题,“学长你呢?回国发展了?”
“嗯,回来半年多了。”沈序点头,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的栏杆旁,也看向湖面,“在‘启创’建筑设计事务所,做合伙人。”他侧头看她,“你呢?还在做设计吗?我记得你当年成绩很好,导师很看好你。”
“启创”,林晚知道,是业内很有名的新锐事务所。沈序能做到合伙人,能力果然出众。
“我……在一家小公司做设计顾问,现在主要是线上。”林晚避重就轻,不太想多谈自己的工作现状。
沈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回避,体贴地没有再追问,转而聊起了一些大学时的趣事和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。他的声音温和,语调平缓,像初夏的微风,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。林晚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人正常地、不带任何压力和防备地交谈过了。她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,偶尔还能接上几句话,甚至露出一两个短暂却真实的浅笑。
时间在闲谈中不知不觉过去。沈序看了眼手表,略带歉意地说:“我下午还有个会,得先走了。”他拿出手机,“方便加个微信吗?老同学,以后多联系。”
林晚犹豫了一下。她的社交几乎已经停滞,微信里除了必要的工作联系人和张奶奶,就是陆靳言那边的人(陈默、赵阿姨等)。但看着沈序真诚期待的眼神,想到这难得的、不带任何目的的偶遇和交谈,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,拿出手机,扫了他的二维码。
“好了。”沈序通过验证,笑容温暖,“林晚,很高兴能再见到你。以后…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或者只是单纯想找个人聊聊天,随时找我。”
他的话语体贴而留有分寸,没有过分热络,却透着一种久违的、令人安心的善意。
“谢谢学长。”林晚低声道谢。
“那我先走了,保持联系。”沈序朝她挥挥手,转身离开,背影挺拔从容。
林晚看着他走远,直到消失在绿道的转角,才轻轻吁了口气。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像是沉闷的屋子里,忽然开了一扇小窗,透进了一丝新鲜空气。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。她很清楚,自己和沈序,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今天的偶遇,不过是漫长压抑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。
她又在湖边站了一会儿,才慢慢往回走。
回到那栋冰冷的大房子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林佑和赵阿姨还没回来。林晚有些疲惫,直接上楼回了房间,打算换身家居服。
刚推开卧室门,她就愣住了。
陆靳言竟然在房间里。他穿着衬衫西裤,像是刚回来不久,正背对着她,站在她的梳妆台前。听到开门声,他转过身,手里拿着她的手机。
屏幕是亮着的,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。最新的一条,是沈序通过好友验证后发来的一个简单的笑脸表情,和一句“老同学,常联系”。
陆靳言的目光从手机屏幕,缓缓移到林晚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上。他的眼神很沉,深不见底,看不出情绪,但房间里陡然降低的气压,让林晚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“解释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比任何一次都冷,像淬了冰的刀子。
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,下意识地想夺回手机,但脚像钉在了地上。“只是一个……偶然遇到的大学学长。我们很久没见了,就……加了微信。”她的声音干涩,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。
“大学学长?”陆靳言重复着这四个字,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,“沈序,‘启创’的合伙人,青年才俊,家世清白,品貌端正……确实是个不错的‘老同学’。”
他竟然知道沈序?还这么快就查了?林晚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。
“陆总,我们只是偶遇,随便聊了几句。没有别的。”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直视着他,“这应该……不违反合约吧?”合约里只规定了她的“义务”,并没有限制她正常的社交。
“正常的社交?”陆靳言放下手机,一步步朝她走来。皮鞋踩在地毯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跳上。“在湖边‘偶遇’,相谈甚欢,互加微信,约定‘常联系’……林晚,你觉得,一个‘有男友’、并且同居的女人,这样的‘正常社交’,合适吗?”
他停在她面前,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,那股熟悉的、带着压迫感的冷冽气息将她紧紧包裹。
“我……”林晚想辩驳,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起。在他的逻辑里,她的任何与异性的接触,似乎都成了对这段“关系”的背叛,尽管这段关系本身就是一场荒唐的交易。
“还是说,”陆靳言俯下身,逼近她的脸,目光锐利如鹰隼,仿佛要洞穿她所有的心思,“你觉得,找到了更好的退路?一个温文尔雅、懂得体贴人的‘学长’,比起我这个冷血无情、强迫你的‘金主’,更适合托付终身,也……更适合当林佑的父亲?”
他的话语刻薄而尖锐,像一把钝刀子,慢慢割开林晚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。
“我没有!”林晚被他话里的恶意刺得浑身发抖,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,“陆靳言,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!我跟沈序什么都没有!我们只是碰巧遇到!”
“碰巧?”陆靳言低笑一声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“麓湖半岛是私人别墅区,周边绿道虽然对公众开放,但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,寻常人很少会专门散步到这里。沈序的事务所在城东,他今天下午的会议地点在市中心……你说,他为什么会‘碰巧’出现在离你住处不到一公里的湖边?”
林晚惊呆了。他不仅查了沈序的背景,连对方今天的行程都一清二楚?他是派人跟踪了她,还是监视了沈序?或者,两者都有?
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攫住了她。在他面前,她仿佛没有任何隐私可言,像透明人一样被审视、被剖析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。”林晚的声音开始发颤,是愤怒,也是恐惧,“就算他是故意的,那也只是他的事!跟我有什么关系?陆靳言,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执,这么不可理喻!”
“我偏执?我不可理喻?”陆靳言的眼神骤然变得危险起来,他猛地伸手,捏住了她的下巴,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。
“林晚,你给我听清楚。”他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顿,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“合约期内,你是我的。你的时间,你的社交,你的一切,都必须以合约,以林佑为中心。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不必要的联系,尤其是,和这种对你‘别有用心的男人’。”
“他不是……”
“我不关心他是什么。”陆靳言打断她,手指收紧,迫使她仰头承受他目光的凌迟,“我只知道,如果你再敢私下见他,或者通过任何方式和他保持联系,我不保证,我会做出什么事来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她因为疼痛而泛出泪光的眼睛,扫过她微微颤抖的嘴唇,那里面翻滚着林晚从未见过的、浓重的阴鸷和占有欲。
“或许,我会觉得,把你彻底关在这栋房子里,切断你和外界的所有联系,才是最省心的办法。”他缓缓说道,语气平淡,却带着令人胆寒的认真,“又或许,我会重新考虑,林佑是不是真的需要你这个‘不守规矩’的母亲,天天陪在身边。”
林晚如遭雷击,浑身冰冷,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。他用佑佑威胁她。他总是知道,什么才是她最致命的软肋。
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,滑过脸颊,滴落在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上。
陆靳言的手似乎微微颤了一下,但力道并未放松。
“收起你的眼泪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冰冷,“这招对我没用。记住我说的话。”
他终于松开了手。林晚踉跄着后退,撞在门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下巴火辣辣地疼,心里更是冷得结冰。
陆靳言不再看她,走到梳妆台边,拿起她的手机,手指快速划动了几下。
林晚惊恐地看着他:“你要干什么?”
“清除不必要的干扰。”陆靳言头也不抬,几秒后,他将手机扔回梳妆台上,屏幕暗了下去。“沈序的联系方式,我已经删了。以后,你的手机会有简单的访问限制。我不希望再有下次。”
他说完,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凌乱的衬衫袖口,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。
“晚餐我不在家吃。”他走到门口,停下脚步,侧过头,补充了一句,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,“明天晚上,陪我出席一个慈善拍卖晚宴。陈默会把礼服和注意事项发给你。”
门被拉开,又轻轻合上。
房间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,和死一般的寂静。
她慢慢滑坐在地上,抱住膝盖,将脸深深埋进去,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。
不是委屈,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。
沈序的出现,像一颗无意中投入死水的石子,激起的不是涟漪,而是将她拖向更深黑暗的漩涡。陆靳言的反应,比她预想的更加激烈,更加偏执,也更加清晰地揭示了他对她那种扭曲的、近乎所有物的控制欲。
她以为自己已经身处谷底,却原来,谷底之下,还有更深的深渊。
而那道名为“沈序”的微光,还未曾真正照亮她,就已被粗暴地掐灭。连同她最后一点与正常世界连接的希冀,也被一同埋葬在这华丽的囚笼里。
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,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