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6
辰辰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。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他管别人叫妈……
她是辰辰妈,那我是谁?
我看了看自己身上套着的破布衫,袖口还沾着菜市场的泥污油渍。
和满堂光鲜亮丽的妈妈们一对比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
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,辰辰恰好转过头来。
看见我时,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。
他脸色变了变,随即堆起那种我熟悉的,乖巧讨好的笑。
只是这次那笑容不是给我的,而是对着身旁那个王阿姨的。
那位王阿姨看了过来,眼神里带着疑惑和审视,问辰辰。
“这位是?”
辰辰随手指着我说:
“哦,这是我老家来的远房表姨,在附近打工,顺路过来看看我。”
远房表姨。
这四个字像四钉子,把我死死钉在了原地。
我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辰辰连忙对那个打扮精致的假妈妈使了个眼色,然后快步朝我走来,拉着我的胳膊往旁边带。
他低着声音质问我:
“妈,你怎么突然来了?”
“快先回家,我还有重要的事呢,今天不需要你出面。”
我哑着嗓子艰难开口。
“什么重要的事,需要管别人叫妈?”
辰辰眼睛瞟向那个还在等他的女人,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:
“看到没,那个王阿姨家里特别有钱,她女儿小雅和我是同桌,对我有意思。”
“我得让她觉得我家境也不错,不然她们看不上我。”
我愣住了,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我养了十六年的儿子,从小纯真善良。
他什么时候变了?不踏实学习,有了这种走捷径的想法?
辰辰朝时髦女人的方向努努嘴。
“那个女人是我花钱请来装门面的,一次家长会两百块。”
“等小雅真成了我女朋友,生米煮成熟饭了,她家那么有钱,还会在乎咱家穷不穷?”
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辰辰见我还不明白,似乎耐心耗尽,皱起眉来:
“妈,你还没明白?我不是读书的料!”
“我本考不上大学!要是能娶个有钱老婆,不比读大学强?”
“您就别添乱了,赶紧回去,等事情成了,以后我给你买大房子!”
他说完,不再理会我,转身换上那副乖巧的笑容,走向那个虚假的妈妈和王阿姨。
我站在原地,辰辰回头冲我使了个眼色,示意我快走。
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,我却觉得浑身发冷,冷到骨头缝里都在打颤。
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出现在学校过。
偶尔在街上碰到辰辰的同学,辰辰还是对他们介绍说我他的是远房表姨。
我战战兢兢地演着戏,心里却越发惴惴不安。
辰辰和那个富家女的关系更进一步,不再三天两头伸手找我要钱,反而让那个女生给他买了很多礼物。
他更加不在意成绩了,每次都是班里倒数,但浑身上下穿得都是名牌,整天透出一种志得意满的高兴劲儿。
我还是劝辰辰,读书才是唯一出路,让他注意分寸,现在以学习为主,年纪尚小别。
他却说我不懂,让我等着享清福,住大房子。
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高二那年,辰辰把那位富家女弄怀孕了。
她妈妈气冲冲地找辰辰要个说法,却意外发现了那个精致有钱的妈妈是假的。
看到我这个真妈妈租着一个30平米的小破房子,浑身破布衣料,她满脸嫌弃,当即给了辰辰一巴掌。
她说辰辰是个骗子,说我教子无方。
然后带小雅打掉了孩子,并向我们索要五万元的赔偿。
可我们赔不起,为了大事化了,只能找亲戚挨家挨户地借了两万,赔给了她。
但对方不满意,还是举报到了校长那里。
辰辰被开除了。
辛苦供他这么多年,掏空家底,好不容易买来的高中。
到最后,他连张毕业证都没拿到。
7
退学后的辰辰颓废了许多,整天出去乱晃,通宵上网吧,一天到晚不着家。
我和丈夫也不敢多问,生怕到他。
我们俩白天拼命打工还亲戚的债,回来累得直不起腰,还得强打精神给他做饭。
有天晚上,辰辰突然一脸兴奋地从外面跑回来。
他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。
他在饭桌前坐下,语气激动:
“爸,妈,我认识了个大哥,人特别厚道,是做建材生意的!”
“他说现在房地产火,建材生意特别赚钱,想带我一起。”
我和丈夫对视一眼,心里都有些不安。
“他说了,这次是稳赚不赔的买卖。”
“他负责进货和销路,我帮忙跑跑腿,管管账。”
“初期投点钱,不多,三五万就行,半年就能翻倍!”
我倒吸一口凉气:“三五万?家里哪还有钱?”
“可以借啊!”
辰辰不以为然,“妈,你们想想,等我赚了钱,不光能把欠的债还清,还能把家里房子翻新!到时候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。”
他给我们描述了一遍以后的子。
他描绘的未来太美好,美好得让人心动。
我和丈夫都没什么文化,一辈子在土里刨食。
听着儿子嘴里那些“房地产”“建材生意”“翻倍利润”之类的词。
我们虽然似懂非懂,心头却莫名升起一种虚浮的踏实。
总觉得能说出这些词的儿子,或许真的摸到了那条我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门路。
那之后,我们又开始四处借钱。
亲戚们听说我们又要借钱给辰辰做生意,眼里充满鄙夷。
自从他在高中把别人小姑娘肚子搞大,在所有人眼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。
我们赔着笑脸,说着好话,几乎要给人家跪下了。
最后,我们把家里的老房子抵押了,在信用社贷了两万。
又从几个心软的亲戚那儿借了一万多,凑齐了三万五千块。
钱交给辰辰那天,他激动得手都在抖:
“爸,妈,你们等着,半年后,我让你们过上好子!”
他背着个旧书包,里面装着那三万五千块现金,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。
我和丈夫心里百感交集,觉得这次儿子是真长大了。
开始的几个月,辰辰每周都会打电话回来,说生意进展顺利,大哥对他很好,带他见了不少客户。
偶尔还会寄点小东西回来。
包装精美的点心,精致的衣服,样式丰富的围巾。
每次接到电话,我们悬着的心就能放下一点。
可没过多久,电话越来越少了。
打过去,那头总是有嘈杂的背景音,匆匆说几句就挂断。
沉寂了许久后,辰辰崩溃哭着打来电话,说那个所谓的大哥,就是个骗子。
钱全卷走了,公司也成了空壳。
辰辰在县城的街头,身无分文,连回来的车票钱都没有。
我腿一软,一下跌坐在凳子上。
那天下午,丈夫去县城把辰辰接了回来。
他瘦了一大圈,胡子拉碴,眼神躲闪,不敢看我们。
那三万五千块钱,就像扔进水里,连个响都没听见。
那之后,丈夫托人在镇上给辰辰找了个活,一个月八百,包吃住。
辰辰去了三天就回来了,说太累,不了。
后来又陆续找了几个活,工地小工、餐馆服务员,没有一个能满一个月的。
他总说:“这些活儿没前途,我是要大事的人。”
可大事在哪儿呢?我们不知道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我只是觉得心好累,偶尔会想起女儿倩倩。
如果倩倩在就好了,她从小就不让人心,踏实努力,不会让我们这样提心吊胆。
可转眼过去,已经五年没联系了。
她如今在哪儿?过得怎样?
我想打听,却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,更拉不下这个脸去问。
直到娘家捎来口信说,辰辰姥姥过世了。
我和丈夫匆匆赶去,在那个破旧的小院里,看到了五年未见的周倩。
8
周倩站在姥姥的遗像旁,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羊绒大衣衬得她身姿挺拔。
五年光阴,洗去了她身上的稚气,神色冷冽又哀伤。
五年了,她长高了,也更有气质了。
我想上前,脚却像灌了铅。
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,抬眼望过来,目光没有任何波动。
没有恨,没有怨,甚至连小时候经常流露的委屈都找不到。
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。
我想叫她的名字,和她说句话。
她却没给我这个机会,转身办葬礼去了。
直到下葬结束,村长将母亲的遗产拿出来。
里面是六千块的存折,两个玉镯子,一个金戒指,以及这套宅基地归属证明。
辰辰看到后,眼神一亮,往前凑了几步。
所有人都看向了周倩。
她是姥姥一手带大的,性子也最像姥姥,按理说,她最有资格说话。
周倩目光扫过那些物什,脸上没什么表情:
“你们处理吧,除了这套老屋,其他的,我都不要。”
辰辰明显松了口气,眼底掠过一丝窃喜。
说完,周倩的手机响了,接起电话,回来后神色匆匆地交代村长:
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您联系我,学校有点事,我先走了。”
她朝众人微微颔首,算是告别,对我们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交代。
我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:“倩倩!天快黑了,留下和我们吃个饭吧!”
她顿了顿,没有回头:“不了,我赶飞机。”
我和丈夫站在门口,看着她开着那辆小轿车,越走越远,最后彻底消失。
丈夫也看呆了,声音颤抖:
“倩倩……现在真是有出息了。”
我没说话,是个人都能看出,倩倩不一样了,她是要大事的人。
但五年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。
我扔出去的通知书,那记响亮的耳光,还有电话里对她破口大骂。
我错了吗?可我当时不也是为了她好,为了这个家好吗?
我还在等,等她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苦心,等她低头,等她回来。
只要她肯服个软,叫我一声妈,我一定会抹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,加倍补偿她。
可我还等得到吗?
辰辰拿着他姥姥那五千块的遗产,又变卖了两个玉镯子。
凑了一万块钱,说过两天帮我们存到银行里。
但整整两天,他抱着手机在房间不出来,饭也不吃一口。
两天后,他兴奋地拉着我和他爸去饭店撮了一顿海鲜大餐。
他灌下一大口酒,笑弯了眼:“妈!我以后再也不用打零工了,你们的好子来了!”
他给我看银行卡里的余额,赚了一万变成了一万三。
“我说什么来着?我他妈就不是粗活的命!我是要赚大钱的人!”
我和丈夫看着那串仿佛闪着金光的数字,听着儿子唾沫横飞的吹嘘。
震惊之下,竟也有一丝虚幻的狂喜涌上心头。
难道……这次真的了?
儿子终于找到成大事的捷径了?
可这虚幻的惊喜,连一个月都没撑过去。
他抱着那部手机,悲一天喜一天,没出一个月,那一万三就全没了。
直到催债的到家里来讨债,我们才知道,辰辰迷上了一个叫网赌的东西。
他花完了那一万多,又不知去哪借了几万,全输光了。
利滚利,他背上了十八万的负债。
那些催债的大汉凶神恶煞,要不到钱,就。
他们搬走了电视,拿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。
家里一片狼藉,辰辰躺在地上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。
我走过去想扶他,他却一把推开我。
“别碰我!都怪你们!都怪你们这么没用,这么穷!”
“我要不是生在这种穷酸的破家里,我会想着靠这个翻身?我会碰这玩意儿吗?!”
“别人的爹妈,能给儿子买房买车铺好路!你们给了我什么?除了这副穷命,你们还给过我什么?!”
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满是怨恨的眼睛,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。
瘦弱的周倩拿着北大录取通知书,脸上是小心翼翼的期盼。
而我,把那张录取通知书扔在灶台上,打了她一巴掌:
“别以为读两天书就能耐了!这个家往后能指望的只有你弟弟!”
“死丫头,白眼狼,连你弟弟的一半都不如!”
。
这都是。
9
辰辰的伤不算重,但也要住院观察几天。
医药费又是一笔开销,我们实在拿不出钱了。
丈夫去求了邻居,好说歹说,人家才借了这笔钱。
辰辰躺在床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。
我坐在床边,给他削苹果,手却抖得厉害。
辰辰忽然开口:
“妈,你是不是特别后悔生了我?”
我没说话,刀刃将苹果皮削断,掉在地上。
辰辰继续说:
“有时候我也挺后悔的。”
“后悔没好好读书,后悔总想着走捷径,后悔……很多事。”
“要是当初,你们对姐姐好一点,现在家里的子会不会好过一点?”
我的手停住了。
那天,我找人问到了周倩的联系方式,给她打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很久,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人接时,那边传来久违的声音。
我声音哽咽,眼泪汹涌而出。
“倩倩,妈错了,当年是妈糊涂……”
“家里现在情况很不好,你能回来看看吗?”
那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,静到我只能听到自己的抽泣声。
我以为她早就挂了,却突然再次传来她的声音。
“我寄了份东西给你,应该快到了。”
“里面有点钱,还有一份文件,记得签收。”
她说完,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。
我握着话筒,哭得不能自已。
两天后,我收到了一个包裹。
拆开纸盒,里面是是捆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,一共二十万。
还有一封信,很简短:
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,一共二十万。
十万,是还你们十八年的抚养费。
另外十万,买断今后我们所有的关联。
协议我已签字,钱收下,从此两清,不要再联系。
信的最后,附着一张解除亲属关系协议书,她的签名已经工整地签好了。
我把信看了又看,直到泪水把字迹洇湿模糊。
二十万块钱,沉甸甸地压在桌上。
不足以让人致富,但刚好够填补家里的窟窿。
丈夫看完信,蹲在门槛上,抽了一下午的烟。
最后,他红着眼睛说:“签了吧,咱们没脸再拖累她了。”
我们在协议上签了字,按了手印。
那天下着毛毛雨,我把协议装进信封,走去村口的邮筒。
投进去的那一刻,我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,忽然落了地,却砸出了一个更深更疼的坑。
我们用这笔钱替辰辰还了债。
他知道钱的来源后,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,出来时眼神都是木的。
他认命了,再也不提做生意发财的事。
丈夫托人在镇上的家具厂给他找了个活,工资不高,但稳定。
辰辰去了,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。
大多数时间,他还是躺在家里,睡觉,玩游戏。
我和丈夫都老了。
五十出头的人,头发白了一大半,背也驼了,看上去像六十多岁。
大半辈子我们没有攒下一分钱,子过得紧巴巴。
但至少,辰辰不再惹事了。
有时我会想,这样也好。
他不折腾,平平安安的,比什么都强。
10
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又是几年。
村里变化很大,修了路,盖了新房子,很多人家里都买了小汽车。
老李家的厂子去年也倒闭了。
听说李春那孩子一直和周倩有联系。
他去市里投奔周倩去了,每月往家里寄回来的钱不少。
当年借她那几十块钱,竟成了改变他命运的门票。
我们家还是老样子,破旧的平房,斑驳的墙壁,连电视都是最老的款式。
那天下午,我正在院子里择菜,邻居家的二丫兴冲冲地跑进来:“周婶!快开电视!省台!周倩上电视了!”
我一愣,手里的菜掉在地上。
那丫头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进了屋,打开我们的旧电视。
屏幕上,正在播一档财经访谈节目。
主持人对面坐着一个女人,短发,妆容精致,穿着得体的职业装,正从容地回答着问题。
是周倩。
她变了很多,但那双眼睛,沉静中透着力量,我还认得出来。
她嘴里说什么“企业战略”“市场布局”。
那些词对我来说遥远又陌生,我听不懂。
但我能看出来,她坐在那里,不卑不亢,侃侃而谈,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光。
那是一种掌握着自己人生的,坚实而耀眼的光芒。
我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,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。
这个十几年前我最瞧不起的闺女,如今站在聚光灯下,成了无数人仰望的风云人物。
二丫感叹道:“周婶,周倩可真有出息!这么大的老板,得上亿身家了吧?以后你们可以享福了……”
我捂住脸,泣不成声。
享福?我们有什么脸享她的福?
我们多年前给予她的,只有伤害,忽视和抛弃。
深夜,我躺在破旧的老屋里,隔壁房间传来辰辰打游戏的声音。
他已经三十好几了,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着,婚事也没着落,每天靠我们两口子的接济过活。
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。
那时候,我刚生下辰辰,正和他爸商量把周倩送去姥姥家。
有一天,她悄悄走到我身边,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画。
画上是一个豪华漂亮的大房子,房子前面站着四个人,两个大人,两个孩子。
她指着画上的小女孩和小男孩,小声说:“妈妈你看,这是我和弟弟。”
“等我长大了,要赚很多很多钱,让咱们全家都住进这样的好房子里。”
我当时抱着辰辰喂,心里觉得可笑,随手便把画放在一边,说了句:
“一边玩去,没看见我正忙吗?”
她站在那里,看了我很久,才转身离开。
如果时光能倒流,我一定不会那样做。
我会接过那张画,认真地看,然后把她抱在怀里,告诉她:“画得真好,我的倩倩真棒。”
我会在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时,高兴地抱住她,对她说:“我闺女真有出息!”
我会在她哭着想上学时,想尽一切办法支持她。
我会在她和弟弟有争执时,站出来保护她。
我会……我会做一个好妈妈。
可是,没有如果了。
有些错,一旦犯了,就再也无法弥补。
有些遗憾,一旦留下,就成了一辈子的痛。
窗外,夜色渐浓。
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更远处的天际,是城市的方向。
那里灯火通明,繁华如梦。
我的女儿在那里,过着我们一生触及不到的生活。
我的儿子在这里,坐在一墙之隔的破旧房间里,虚度着他的人生。
而我,蜷缩在这张冷硬的板床上,裹着洗得发硬的被子,在那些永远回不去的曾经里辗转反侧。
黑暗中,眼泪无声地滑进鬓角,濡湿了稀疏的白发。
我的女儿,再也不会原谅我了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