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驶过扬州城的青石街道,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雨后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泥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,但街边的桂花开了,甜腻的香气固执地渗透进来,试图掩盖那些不愉快的味道。
苏婉儿靠在林霄肩上,闭着眼睛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。她的身体很轻,轻得像一片羽毛,仿佛随时会飘走。林霄揽着她的肩,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——不是哭泣的颤抖,而是那种劫后余生、精神骤然放松后身体本能的反应。
“我们……赢了吗?”她忽然轻声问,眼睛依然闭着。
林霄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。包子铺的蒸汽在晨光中升腾,卖菜的老妇正摆开新鲜的青菜,几个孩童追着一只花猫跑过巷口——寻常的人间烟火,寻常的太平景象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公堂对质,那些鲜血和死亡,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。
“赢了一局。”他最终说。
“只是一局?”
“王家倒了,王氏死了,王秉德要问斩。”林霄缓缓道,“这是赢。但王家在京城有人,这案子牵扯太广,后续会有很多麻烦。而且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怀中的玉佩还在微微发烫,那个“夜”字像烙铁一样印在他脑海里。
苏婉儿睁开眼,坐直身体。她的脸色依然苍白,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:“而且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林霄摇摇头,“你累了,回去好好休息。”
马车停在苏府门前。门房老张看见他们,赶紧打开侧门,脸上表情复杂——有敬畏,有同情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府里的下人远远站着,交头接耳,但没有人敢靠近。
“大小姐,姑爷。”李嬷嬷从里面迎出来,眼圈红肿,“老夫人请二位去慈安堂。”
又去慈安堂。林霄心中微沉。老夫人这次会是什么态度?是赞赏他们扳倒了王氏,还是责怪他们给苏家带来了麻烦?
慈安堂里檀香袅袅。老夫人坐在榻上,手里捻着佛珠,但今天没有诵经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进来。
“祖母。”苏婉儿跪下。
林霄也跟着跪下:“孙婿给祖母请安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老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坐。”
两人在下首坐下。李嬷嬷端上茶,然后悄悄退出去,关上了门。
堂内只剩祖孙三人。阳光从雕花窗棂透进来,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佛龛里的观音像低眉垂目,慈悲而疏离。
“外面的事,我都听说了。”老夫人缓缓开口,“王氏……死了?”
“是。”苏婉儿低声说,“她在堂上……自尽了。”
老夫人沉默了片刻,手中的佛珠捻动得快了些:“她倒是选了个净的死法。”
这话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嘲讽。林霄垂着眼,等待下文。
“赵严判了王秉德斩立决,王家抄家流放。”老夫人继续道,“这个结果,你们满意吗?”
这话问得尖锐。苏婉儿抬头:“祖母,孙儿不是要王家怎样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要讨个公道。”老夫人接上她的话,“我知道。三年了,你受了三年的苦,是该讨个公道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窗外的庭院里,几株菊花开得正好,金黄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“但你们有没有想过,”老夫人背对着他们,声音很轻,“扳倒一个王家,会牵扯出多少事?王家在扬州经营三代,姻亲故旧遍布江南。今天你们赢了,明天呢?那些人会善罢甘休吗?”
林霄心中一动。老夫人担心的,果然是这个。
“还有京城那边。”老夫人转过身,看着他们,“王家的靠山是吏部侍郎陈大人。王秉德的姐姐,是陈大人的妾室,很得宠。现在王家倒了,陈大人面上无光,会怎么做?”
她走到林霄面前,目光锐利如刀:“沈陌,你很聪明,很有胆识。但你要明白,这世上的事,不是只有对错。官场上的争斗,家族间的博弈,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。”
林霄迎上她的目光:“孙婿明白。但孙婿以为,正因为世道复杂,对错才更要分明。如果人人都因顾忌复杂而放任罪恶,那这世道只会越来越坏。”
老夫人愣住了。她看着林霄,看了很久,忽然笑了:“好,好一个‘对错要分明’。你倒是比你父亲强。”
父亲?沈陌的父亲?林霄心中疑惑,但面上不动声色。
“既然你们选择了这条路,就要走下去。”老夫人重新坐下,“但接下来的路,会更难走。王家虽然倒了,但他们的余党还在,陈大人那边也不会罢休。苏家……不能明着保你们。”
“孙儿明白。”苏婉儿说,“不会让祖母为难。”
“不是为难不为难的问题。”老夫人叹了口气,“婉儿,你是我长孙女,我自然要护着你。但苏家不是只有我们这一房,还有你二叔、三叔,还有那么多旁支。我要为整个家族考虑。”
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,放在桌上:“这是赵严刚才让人送来的。你们看看吧。”
林霄接过信。信是赵严亲笔所写,内容很简单:王秉德在狱中“突发急病”,已经移送医馆诊治。陈大人从京城递了话,要求“慎重处理,不可草率人命”。知府刘大人已经下令,暂缓执行判决,等病情稳定后再审。
“突发急病?”林霄冷笑,“这么巧?”
“官场上的事,从来就没有‘巧’字。”老夫人淡淡道,“王秉德不能死,至少现在不能死。他一死,陈大人那边就没了转圜余地,会拼命反扑。刘大人担不起这个责任,赵严也担不起。”
“那之前的审判……”
“审判结果不会改,但执行可以拖。”老夫人说,“拖到陈大人找到台阶下,拖到各方达成妥协。最后可能是流放,可能是贬为庶民,但绝不会是斩立决。”
苏婉儿脸色发白:“那我们……我们做的这一切……”
“不是白做。”老夫人打断她,“王氏死了,这是事实。王秉德就算不死,仕途也毁了,王家也倒了。你的公道,已经讨回来了。至于能不能讨到底……要看天意,也要看人谋。”
她看向林霄:“沈陌,你有什么想法?”
林霄沉吟片刻:“孙婿以为,现在最关键的不是王秉德的生死,而是他背后那些人会不会对我们下手。王家倒了,但走私的生意还在,那些利益网还在。断了他们的财路,他们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“你倒是看得清楚。”老夫人点头,“这也是我担心的。王氏已死,王秉德入狱,但走私的线不会断。那些北境的,那些中间人,那些船行、码头的人……他们会找新的者,或者……找报复的对象。”
“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。”林霄说,“赵大人手里有账本,有证人,可以顺着线往下查。把整个走私网络挖出来,一网打尽。这样既能绝后患,也能立大功——到时候,就算陈大人想报复,也要掂量掂量。”
“一网打尽?”老夫人苦笑,“谈何容易。这走私网络盘错节,牵扯的不只是扬州,还有北境,甚至京城。赵严一个通判,能动得了吗?”
“一个人动不了,但如果是朝廷要动呢?”林霄目光炯炯,“走私盐铁是重罪,通敌卖国是死罪。如果我们能把证据做扎实,直接递到刑部,甚至递到御前,朝廷就不能不管。”
老夫人看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:“你……你想把案子捅到天上去?”
“不是我想,是不得不。”林霄说,“王家在京城有人,我们被动防守,永远防不住。只有把案子做大,大到谁都捂不住,我们才安全。”
堂内陷入沉默。佛珠转动的声音,一下,一下,像计时更漏。
许久,老夫人终于开口:“这件事,我要想想。你们先回去吧,这几天不要出门,府里我会加强守卫。”
“是。”
两人退出慈安堂。走到院子里时,苏婉儿忽然停下脚步,看着林霄:“你说的是真的吗?要把案子捅到御前?”
“是真的。”林霄说,“但不是现在。现在证据还不够,人证也不全。我们需要时间,需要更多的准备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婉儿,”林霄打断她,“你要记住,从今天起,我们的命不只是自己的命,还连着很多人。周济仁、刘大、陈四海,还有赵大人——他们帮了我们,我们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。”
苏婉儿深吸一口气,重重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”
回到听竹轩时,小荷和阿青都在等他们。看见他们安全回来,两人都松了口气。
“姑爷,大小姐,你们可回来了。”小荷眼泪汪汪,“外面都在传,说王家要报复,说……”
“说什么?”
“说姑爷您是灾星,克死了王氏,还会克死苏家。”
林霄笑了:“让他们说去。嘴长在别人身上,我们管不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小荷,”苏婉儿握住她的手,“这三年,我听过比这难听十倍的话。如果在意别人的议论,我早就活不下去了。”
阿青上前一步:“姑爷,周大夫那边……有人盯上济慈庵了。”
“什么人?”
“不清楚,但身手很好。昨晚有两个人想翻墙进去,被师太养的狗惊走了。今天早上,庵外多了几个卖香烛的小贩,一直不走。”
动作真快。王家刚倒,就有人盯上周济仁了。是王家的余党?还是那个“夜”组织?
“阿青,你带几个人,暗中保护周大夫。”林霄说,“不要硬拼,发现不对立刻报官。”
“是!”
“小荷,你去收拾东西。从今天起,你和阿青都搬到听竹轩来住。另外,把院墙加高,门窗加固,多准备些水和粮。”
小荷脸色一白:“姑爷,这是要……”
“以防万一。”林霄平静地说,“去吧。”
两人离开后,林霄对苏婉儿说:“你也去收拾一下,贵重的东西随身带着。如果情况不对,我们要随时能走。”
“走?走去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但总要有准备。”
苏婉儿看着他,忽然问:“你……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
林霄心中一震,但面上不动声色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直觉。”苏婉儿说,“从公堂上回来,你就一直心事重重。不只是在担心王家的报复,还在担心别的。”
女人的直觉真准。林霄叹了口气:“是有一件事,但我还不确定,等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。”
“危险吗?”
“可能。”
苏婉儿沉默了片刻,最终点头:“好,我等你告诉我。但你要答应我,无论做什么,都不要一个人冒险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
午后,林霄独自在书房。他从怀中取出玉佩,放在桌上。玉质中的绿光比昨天亮了一些,但依然微弱。他集中精神,试图再次“看到”那些画面。
这一次,他看到了更多。
还是那座荒庙,深夜,几个人围坐在火堆旁。背对着画面的那个人,手腕上的翠玉镯子清晰可见,镯子内侧的“夜”字也看得更清楚。火光照亮了另外几个人的脸——有,有胡人,其中一个胡人脸上有刀疤,正是之前在堂上作证的陈四海!
陈四海也是“夜”组织的人?
画面一转,是一间密室。密室里堆满了箱子,箱子打开,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,还有金锭。一个人正在清点,那人转过身——竟然是扬州知府刘大人!
刘大人也是?
画面再转,是一条船。船上的人在卸货,箱子很沉,打开后里面是……书?不,不是普通的书,是账册,是信件,是各种文书。一个人拿起一本,翻开,上面写着:
**“沈氏商路图,北境至江南,共计三十六处交接点,暗桩八十七人……”**
沈氏?沈家?
画面戛然而止。林霄猛地睁开眼睛,额头全是冷汗。
沈家也牵扯进去了?沈陌的家族,和这个“夜”组织有关?和走私通敌有关?
不可能。如果沈家牵扯这么深,沈陌作为沈家子弟,怎么会一无所知?除非……他是被故意送出来的弃子?
无数疑问涌上心头。林霄感到一阵头痛,他揉了揉太阳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首先,要验证这些画面的真实性。陈四海是“夜”组织的人,这一点可以查。刘大人是否涉案,也可以从赵严那里打听。至于沈家……他需要更多的信息。
他铺开纸,开始写信。一封给赵严,询问陈四海的底细;一封给阿青,让他去查沈家北境的生意;还有一封……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写了——给沈家主母,他的“母亲”。
信写得很隐晦,只说自己在扬州听闻了一些关于沈家北境生事的传言,不知真假,请母亲明示。如果沈家真的牵扯走私,这封信可能会打草惊蛇。但如果不查清楚,他永远无法安心。
写完信,他叫来小荷,让她悄悄送出去。
然后,他重新拿起玉佩。这一次,他不再试图“看”画面,而是感受玉佩本身。那股温润的暖流,那种奇异的共鸣……
忽然,他想起周济仁的话:“你这脉象……像是练过气功。”
气功。内功。玉佩中的那套功法。
他开始练习那套呼吸法。随着呼吸的深入,那股暖流再次出现,这一次比之前更清晰,更充沛。他能感觉到暖流沿着特定的路线运行,每运行一周,身体就轻松一分,精神就清明一分。
运行了九周天后,他收功。睁开眼睛时,世界仿佛都不一样了。色彩更鲜明,声音更清晰,甚至连空气中灰尘的飘动都能看清。
这就是内功的好处吗?
他站起身,试着打了一套拳。这一次,动作更流畅,力道更精准。他甚至能感觉到,每一拳打出时,那股暖流都会自动汇聚到拳头上,增强威力。
虽然离真正的武功高手还差得远,但至少有了自保的能力。
“姑爷,”门外传来小荷的声音,“赵大人派人来了,说请您去府衙一趟。”
“现在?”
“是,说是有急事。”
林霄心中一凛。刚送出去信,赵严就派人来,是巧合,还是……
他整理了一下衣服,跟着来人去了府衙。
府衙二堂,赵严正在来回踱步,脸色很难看。看见林霄进来,他挥手屏退左右。
“沈公子,出事了。”赵严压低声音,“陈四海死了。”
“什么?”林霄一惊,“什么时候?怎么死的?”
“就在刚才。狱卒发现的时候,他已经没气了。说是突发心疾,但……”赵严顿了顿,“我检查过,他是中毒死的。七窍流血,死状很惨。”
“中毒?狱中怎么会中毒?”
“这就是问题所在。”赵严说,“陈四海是重要证人,单独关押,除了送饭的狱卒,谁也接触不到他。饭菜我都让人验过,没毒。但他就是死了。”
“灭口。”林霄肯定地说,“有人怕他再说出什么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赵严点头,“但能在府衙大牢里灭口,这个人……能量不小。”
林霄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——刘大人也在那个组织里。如果刘大人是“夜”组织的人,那在府衙大牢里灭口,就易如反掌了。
“赵大人,”他试探着问,“刘大人那边……有什么反应?”
“刘大人?”赵严愣了一下,“他刚才来过,说是京城来了旨意,要求将王秉德和陈四海押解进京,由刑部亲审。但现在陈四海死了,押解的事就……”
“押解进京?”林霄心中一沉。进京的路上,王秉德很可能也会“突发心疾”。
“是。旨意说得很清楚,要求将一人犯、证物全部押送进京。”赵严苦笑,“看来陈大人发力了,想把案子接过去自己审。”
“那大人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能怎么办?”赵严叹气,“官大一级压死人,何况是圣旨。我只能照办。”
林霄沉默了片刻:“大人,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刘大人也牵扯其中呢?”
赵严猛地抬头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只是猜测。”林霄说,“能在府衙大牢里灭口,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而刘大人作为知府,最有这个能力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赵严摇头,“刘大人虽然圆滑,但为官还算清廉,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“如果利益足够大呢?”林霄看着他,“走私通敌,一年几十万两的利润,足够让很多人铤而走险。”
赵严不说话了。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,忽然停下:“你有什么证据?”
“暂时没有。但可以查。”林霄说,“陈四海死了,但他手下还有船工,还有码头的人。只要顺着线查,一定能查到东西。”
“查?”赵严摇头,“怎么查?刘大人已经下令,此案移交刑部,所有卷宗、证物都要封存。我现在连大牢都进不去,怎么查?”
“明着不能查,就暗着查。”林霄说,“大人手里还有账本抄件,还有刘大那些人证。可以让他们继续指认,把走私网络画出来。然后……直接递到京城,递到御史台,递到能管这事的人手里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绕过刘大人,直接上达天听?”
“对。”林霄点头,“但这件事要快,要在刘大人反应过来之前做好。而且……要秘密进行,不能走漏风声。”
赵严沉思良久,最终点头:“好。我手里还有几个可靠的人,可以去做。但你……沈公子,你要小心。如果刘大人真的涉案,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霄说,“我会保护好自己。”
离开府衙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夕阳将云层染成血红色,整个扬州城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霞光中。
林霄走在街上,脚步很快。怀中的玉佩又开始发烫,比之前更剧烈。他警惕地观察四周,果然发现有人在跟踪——不是一个人,是三个人,分散在不同的位置,但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。
他拐进一条小巷,加快脚步。那三个人也跟了进来。
巷子很窄,很暗。两边的墙壁很高,挡住了夕阳的光。林霄走到巷子中央,突然转身。
“几位跟了我一路,有什么事吗?”
三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。都穿着普通的布衣,但眼神凌厉,太阳高高鼓起,显然是练家子。
“沈公子,”为首的一人开口,声音沙哑,“有人想请你过去坐坐。”
“谁?”
“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“如果我不去呢?”
“那我们就只能‘请’你去了。”
三人同时近。林霄深吸一口气,体内的暖流开始运转。
这一次,他没有逃跑。
他主动冲了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