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千江云与月》第8章 自卑
沈红霞和L老师的事如一枚石子，投进初中生活波澜不惊的水面，激起层层涟漪，随一圈圈波纹荡漾开去，直至最后一丝觳纹也消失不见。
我们还是老样子，周五放假回家，周日晚上从家里出发，出发之前，带一两罐咸菜，家距离学校并不太远，但骑自行车也得骑上半小时，有时我们相约一起，有时孤身一人上路，路有两条，前面有公路，后面有河堤，我一般喜欢沿着河堤走，人少风景美，但如果出发的时间晚了，爸妈便不让走河堤，说不安全，那便只能走公路了，那时公路还没铺石子，实在破烂得不行，我心疼车胎，几乎是盯着地面走，相当费劲。
新来的英语老师是位女老师，姓D，三十岁左右的样子，有一天音乐老师请假了，班主任安排她来代一节课，我记得她当时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色连衣裙，头发用白手绢随意的挽着，她教我们的歌曲是《明月千里寄相思》，唱着唱着，她慢慢转过身，背对着我们，抬起右臂，右手在眼角处轻轻抹着，像是擦眼泪的样子，我想着台上的人既是大人（不会像小孩子轻易哭鼻子），又是一名教师（无端认为教师该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），应该不会是在偷哭，可能是我疑神疑鬼了吧，不知道是那首歌太过于哀婉，还是当日女老师陷于某种情绪，总之那堂课让我记忆深刻，还经常莫名哼出那首歌的曲调，觉得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时，在心里喝令自己快点停下。
下课后，有走读生告诉我们，D老师的丈夫车祸去世很久了，听说对方也是一名老师，她们非常相爱，所以直到现在，D老师也没有从这件事里走出来，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头发上必定有白手绢，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默默怀念着自己逝去的爱人。
我听了，不由心里一惊，感觉背后凉飕飕的，但具体因为什么，却又说不好，听完走读生的话，我们几个却为这事吵起来，珍珍一帮说，D老师应该尽快走出来，再好好谈场恋爱，人生苦短，花好月圆，不容辜负。黄薇薇一派说，D老师有情有义，就应该顺其自然，周围各种催她谈恋爱的，催结婚的大可不必，如果心里还住着一个人，又怎能接纳另一个人，最后，她们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我，要我表态，我能说什么呢？我心里也住着一个人？但我望也不敢望他一眼，迎面碰见都要绕道故意避之？明明心里渴望得什么似的，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，好不容易，有机会聊几句，从我口中吐出之言却是那么生硬，我是怎么啦？
是自负吗？我清高，我自尊心强，我看书多，出口成章，我聪明，没错，我目中无人，惟黄薇薇一人能入我的法眼，如我果真这些词汇能概括我这个人，那我为什么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，为什么甚至不敢和他四目相接，是情窦初开的害羞？不是，我内心非常清楚，既不是因为自负，也不是因为害羞？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情绪阻碍困扰着我，而我，并不自知。
会是什么呢？都说自负和自卑是一对孪生姐妹，会是自卑吗？笑死，我怎么会自卑，在家里，我是好女儿，还姐姐，小小年纪我便帮父母分担家务，五岁就站在凳子上用柴火灶做饭，心疼爸妈在地里忙一天，为此差点报销了一根手指，那次，正切着冬瓜皮，弟弟淘气，过来拉我陪他玩，刀一滑，切到手指上，现在那根手指的指甲盖还比其余的厚得多呢！我不仅懂事，还善良，一家人吃饭，我总是夹最差的菜，把好菜留给爸妈和弟弟们，说出来不怕人笑话，晚上睡觉，我常常能被自己感动得夜不能寐。
在学校里，我也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，论成绩，我只要稍微再努力那么一点点，在从前的小学里，我能进前三，至于如今的重点班嘛，我也有信心进前十（没准一不小心走了狗屎运呢）。
论样貌，我虽然不如沈红霞珍珍那种一等一的大美女好看，但平心而论，也算中上之姿，论身材，哎呀，妈呀，还是换个话题吧，从小到大，做体操，都是我最尴尬的时间，谁让我总排第一个呢，当然，我也可以夸自己娇小玲珑（如果脸皮再厚那么一点的话），那么，是因为我个子矮才自卑的吗？难道这就是在我潜意识作祟的诱因吗？难道这就是那隐藏在海面之下十分之九的冰山所在吗？
不！不！不……
真相只有一个，但绝不会如此简单！
我刚出生不久，爸爸生了一场大病，在协和医院住院前前后后差不多一年，花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不说，家里能变卖的全部处理一空，包括房子，但大肥猪卖了，院前屋后的大树卖了，房子卖了，还远远不够，看病就像无底洞，最后只剩下举债一条路可走了，我们家可谓债台高筑，负债累累。
爸爸出院后，我们搬去了爷爷奶奶住过的黑乎乎都没通电的小房子里，而这些，远不是苦难的结束，正相反，却是刚刚开始，爸爸一场大手术后，身体完全垮了，这对一个需要出苦力农民来说，是灾难性地，爸爸不能下地干活，我们三个小孩子离不开妈妈，无奈之下，爸妈只能将我们放进竹篓里，挑到地里，他们一边干活，一边看我们在地里玩耍，后来，他们常说：“我们能活下来，真是命大，夏天那么毒的太阳，我们也哭哭啼啼非要跟去地里。”
说了这么多，其实一个字就可以总结，那就是我们家穷，独一无二的穷，看到这里，可能有人会质疑，就算你家穷，但贫穷对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影响，小孩子还不懂事呢？是的，我曾经也这么想呢，我根本不知道在那么清贫的年代，贫穷已经悄悄在我心底埋下了种子，随时会生根发芽，开花结果。
可是家里贫穷，和一个孩子到底有啥关系呢？怎么能没关系呢？孩子的交学费吧，每年的九月一号，就是我的苦难日，年后的开学日，对我来说，还算好过一点，因为我聪明又乖巧，每年能在外婆家领不少压岁钱，当然，这些钱得全部交给妈妈，如果用压岁钱自己交学费，我的，还能绰绰有余，两个傻弟弟没我拿得多，很多时候，报名费还是不够，但也比青黄不接的九月要好过得多。
我知道家里没钱，不敢去报名，在村子里瞎游荡，但被妈妈逼着去，主要我不去，两个弟弟也不去，一家人的希望都在大弟那里呢，他可不能耽误功课，我于是坐进了教室，但经验告诉我，一会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听课，只有我和另外两三个困难户同学会被老师勒令，回家找爸妈要报名费，将钱赶紧交上，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纳闷，难不成老师以为我家有钱，是爸妈故意拖着不给，没办法，我只能收拾收拾书包，夹起尾巴回家。
正在大声朗读地同学看见我往外走，一个个像盯怪物似的书也不读了，就那么目送着我离开，无地自容，钻地洞等形容词名词就是为我那时的心情准备的专有词汇。
回到家，妈妈见我蔫头耷脑回来，气不打一处，怪我没用，说应该无论老师怎么催，就不该从学校回来，哎！大人大概是不理解小孩子的脸皮厚度问题了吧！
除了学费是心头恨之外，衣服鞋子也是让人抬不起头的原因之一，并不是攀比，就说鞋子吧，我唯一的奢望就是不管什么鞋都行，只要不是布鞋，我穿的一直是妈妈缝的，而同学们大都是买的皮鞋，胶鞋，运动鞋。有时候遇上中午下雨，我的一双布鞋湿了个透，而同学们却在操场里踩水。
至于衣服，我只有合身唯一一个诉求，但从未被满足啊，不管是捡别人的旧的还是妈妈做的，统统大出一大截子，主要我个子小，长长的衣服往我瘦小的身体那么一罩，真的，不是我在穿衣服，是衣服在吃我，吃掉我的血肉，吃掉我的自尊，放出自卑的心魔诱惑我，而我还毫无防备，一无所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