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众狱之主》第八章 九狱大劫
临昭魂台,即为决判台,人送名曰祭坛,坐落于南郡厂府县人流鼎沸之处,环形厂楼中央。
与其他魂台不同,厂楼内壁覆有天然的水幕,似是与世隔绝的仙源。
魂台高足一丈,径宽五丈,外围槽高约五尺,宽两尺,其中蓄水,且自行汇入丈步远处厂楼口井。
其面雕镂四方相柳共举烛龙,内里幽水环绕,不留一丝空隙。
两日后,巳时三刻,厂楼内各处掌灯,虽是白昼,灯火烛影肆连成片,四下里低语高昂此起彼伏。
“呦,今日里是来了什么稀客呢?”
二楼东厢一侧悠悠飘出一声轻吟,一古稀老者抚着长髯,侧卧在一张覆有厚实软呢的薄榻上,眼眸微睁,却不看来人,只把玩手中一只陶制茶杯。
“洪二爷真是好兴致啊。”
岳巡轻轻踱着步,眼底笑意不减,“这儿可是许久没这么热闹了,怎么您,似乎是置若罔闻呢?忘了,您腿脚不便,怕是见不着今日盛景了。”
“岳少主客气了,老朽今日正好安着身子,免得被那外头不干不净的东西晃了眼,扰了自个儿清净,你说,是吗?”
洪琴慢慢抚过杯身一道细小的裂纹,两眼眯起,一只爬满树藻纹路的枯手拂过满头的银丝,兀自叹了口气。
“说吧,有何贵干?”
岳巡抿着一丝笑意,“您老可真是越发开不得玩笑了,真伤我们这些晚辈的心。”
他捡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茶案边,蹙眉瞅着一双疤痕纵生的手,轻轻阖上了眼。
“纹舟尽千帆,终是一场空吗,前辈,您说呢?”
一小厮模样的人小心绕到他身后,俯下身压低嗓音,“一切就绪。”
“看来好戏要开场了。”
岳巡浅浅笑着,向洪琴略一颔首,“那便不扰前辈清净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缓缓踱上楼,倚在厂未殿西侧的太师椅上,接过茶盏小口啜饮。
一阵锁链拖拽声刺破众人的重重喧嚣,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青年男子已结出层层黑痂的双腿和赤足,染满血丝的破败衣衫勉强裹住其胸腹前一道狰狞的伤口。
他凌乱的长发中尽数浸满汗水,双唇乌青,两眼微微阖着,他啐出一口脓血,攥紧沾满血渍的玄铁链。
他不耐烦地挣开身旁两人的束缚,一步一挪踉跄着攀上决判台,在众人的注视下稳稳坐在魂台中央。
这便是墨徊,墨离潇。
“主上,这……”
岳巡轻轻挥了挥手,“随他去吧。”
他淡淡扫过一楼一着麻布短褂,粗织长裤的伙计,微微皱起眉,“那是谁?”
“不是我们的人。”阿长顿了顿,抬手按在佩剑上。
“处理掉,”岳巡仔细擦洗着双手,他理了理衣襟,“顺带着清个场,你知道怎么做吧。”
“是,少主。”
“慢着,去看看贵客来了没,今日这出戏她可不能缺席。”
不多时,正午,厂楼灯火全数熄灭。
“开始吧,要做什么您请自便。”墨徊冷冷瞥过眼前人云绫锦袍下的蹑丝履,随即垂下眼睑,继续初时的打坐。
“这么多年,你还是一点没变。”
岳巡摩挲着手中长约两寸、丝藻粗细,赤红细鳞蛇纹圈圈环绕的鞭针,轻笑出声。
只见三条游蛇齐齐钻入墨徊膻中、巨阙,大陵三处穴位,竭力撕咬啃食其枯竭的经络,然后直冲入心脏,汹涌热辣的淬毒四散开来。
水波轻泛,墨徊埋下身捂住胸口,他咬紧牙关,滴滴热汗沁入其肩胛骨中,脊背穿孔处已结薄痂的伤口开始流脓发溃。
“这便受不得了,看来,少爷还是一如当年,着实难成气候。”岳巡拍了拍袖口虚无的尘土,转过身细细拭着两指。
【你怎么样】
“暂时死不了,如今且看你功夫扎不扎实了。”
【我……】
“放心吧,我信你。”
又是三道赤焰入体,正中期门、太冲,足三里三穴,墨徊身形一晃,一口黑血立时涌出。
他闷哼出声,死死攥住衣衫,用手肘撑住不断下倾的身子,胸前的伤处猛地崩裂开来。
几点水珠飞溅,污血不断顺着尾针撕出的沟壑坠入魂台烛阴眼,赤火沿烛龙周身血鳞纹晕染满台,慢慢汇入外围槽中。
很快水光倒转,血纹吞没整池,若再细看,内里翻涌的只剩薄薄一层黏稠黯淡的黑血。
“最好别再让我听见这两个字。”
墨徊努力支起半截身躯,用力抹去唇上的血,“当心老子撕了你。”
岳巡扯起嘴角,不由得笑出了声,“好啊。”
他一纵身跃入魂台,轻轻拈起墨徊的下颌,逼迫他与自己对视,又刻意一字一顿,“我等着。”
“你恐怕忘了自己该做什么。”墨徊抿嘴一笑
“九狱之最,人心罕至,陌路重逢,绝处逢生,千人横野,万鬼求存,唯尸方御,这便是所谓的尸刑。”
他厌恶地扭过脸,“岳少主难道要对我此等凶恶之徒手软吗?”
【你激怒他做什么】
“试他的功夫。”
【都什么时候了,你用命试他啊】
“你当真这么想?”
岳巡似是自语般,他缓缓放开手,紧紧揪住脑后长发,不由得倒退了几步,眉目随之拧起,似乎是有什么难言的痛楚。
“为什么?为什么!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!”
他放下手,双目充血,神色渐渐癫狂,“世人皆反戈,举世皆叛我,既如此,本座不介意亲手送你们上路!”
【他怎会疯成这样】
“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你未与我说。”
却见岳巡平平托起六枚鞭针,圈圈细鳞鞭蛇吞吐蛇信,低声嘶吼叫嚣。
群蛇不时通体化作赤红,蛇目怒睁,獠牙外翻,四下翻涌缠绕,似是急不可耐嗜血般。
它们争相挤入布满新鲜血液的脏器,掠食殆尽各类碍事或碍眼的经络,游走撕扯着早已腐化的血肉,拼命吸食着对他们来说甘之如饴的美味。
云门、中府、俞府、彧中、神藏,灵墟,墨徊心中默念,他伏在血涡中,身躯不受控地蜷缩着。
痛意自脏腑开始细密地扎遍全身,蛇潮从最初的猛烈迅疾到百般辗转、周而复始,身体不堪重负直至麻木。
他嘴角不时淌出越来越少的黑血,随着最后一丝痛感的消逝,他无力地阖上了眼。
【无狱,是我害了你】
【我不报仇了】
“真会给自己贴金,你的仇自己报,与我有何干系。”
【你给我好好活着】
“不是他。”
【什么不是他,你在说什么】
“如果你说的准确,那伤你的破阵必是上古锻刀,通身包含凶恶暴戾之气,这世间应该没几人敢用,但肯定不是他。”
【为何你这么肯定,是发现什么了吗】
“他使的驭针术法我看师尊用过,这需要施术者献祭自己的生命,若是凡人修炼,所耗心力不可估量,所以他根本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。”
【这就是为何不过六年时间,他便衰老至此】
“不错,九狱本身即为无上刑罚,势必需要一个肯献出一切的施术者。”
他轻哼一声,目光如炬,耳边似乎传来阵阵嘶吼咆哮,不过那都与他无关。
……
不是说没有人生来就应该为他人的大义而死吗!你现在是在做什么!
想要无知生民、天下大义两者兼顾,简直痴心妄想!
为了一个叛逃者而死,这就是你口中的大义吗!
你知道吗,现在的你和你爹一样,一样令人作呕!
……
“很想死是吗!你别想如愿!看到了吗?等什么时候这里的血槽完全蓄满,我再决定是否留你全尸。”
岳巡起身重重地甩开袖袍,仔细拭着满手的血污,重又恢复到初时的清明。
“南宫阁主好雅兴,不留在千湖赏景,倒来这腌臜地做什么。”
他并不回身,展开五指观赏着,“怎么,难道外头的人没有好生接待您?特来找小人问罪?”
“岳少主,咱们都这么熟了,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。”
南宫璃扯紧九崇鞭,撩起几根散落的长发归入攒云发冠内,淡淡扫了周遭一眼。
“一句话,人,交,或不交。”
“何必如此大费周折,坐下来,陪在下同饮此茶如何?”
他悄然转过身,一只小巧玲珑的青瓷杯便递到南宫璃手中,岳巡眉眼带笑,做了一个请的动作。
“品茶贵在遇知己。”
南宫璃冷冷地倒空茶水,眯起眼眸,“可惜我们不是,杯子不错,配你真是浪费了。”
“话不多说,人交出来吧,到时我亲自动手来抢,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不是。”
岳巡缓缓踱下魂台,径直来到南宫璃面前,“不知您要如何让我不好过,不妨细细道来。”
“便是这样!”
她一闪身来到岳巡身后,扬鞭就要捞向台中心的人,但一只健硕有力的手早已连根攥住九崇鞭,耳畔悠悠传来一声浅笑。
“女孩子玩鞭可不好啊,伤人还伤己,还是收起来吧。”
“老娘可不是什么女孩子!”
南宫璃猛地抽回长鞭,一掌挥出数把棠红色剑羽,她翻身拧转鞭梢,一记轻灵的甩鞭后落入一人怀抱。
“姑娘性子这么急可不行啊,跌倒了可怎么办?”
可怀中人似乎置若罔闻,继续她灵巧的鞭绳走位和缠斗,数十招后再次被自己禁锢在怀中,遂尔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。
“看,若不是我扶住你,这不是差点又跌了吗?”
“你有话说话。”
南宫璃挣脱不得,双手被牢牢反剪在身后,发现无论从何种方向和角度进攻都是徒劳后,她遽然阴下脸。
“你给我松开,松开!”
“挣扎多少次都一样,还试吗?”岳巡放开手,微微后退两步。
“什么条件?”南宫璃顺了顺气,愠怒的脸色渐渐有了缓和。
“很简单,陪我喝完这杯茶。”岳巡不紧不慢地重新倒了一杯碧螺春,他抿起嘴。
“就这样。”
“不错。”
南宫璃接过茶盏,淡淡略过他一眼,随后仰头一饮而尽,“行了吧?”
“看来阁主的性子是真的急啊,这可真的不像你。”
岳巡一脸的笑盈盈,“还有,这九崇鞭不适合你,尽早换了吧。”
“给我闪开!”
南宫璃一把推开始终挡着道的人,她的瞳孔猛地张裂,只见诺大的厂楼内唯剩他们二人,只余轻重不一的呼吸声悄然回荡。
南宫阁主,本座在老地方等你。
“岳-千-重!”
她回过身冲着空无一人的环楼失控地嘶吼,两拳攥紧,随即消失在水幕中。